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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花衣服的雲[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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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花衣服的雲

蔣萍仍說自己的:“餵一只奶,就餵飽了,那一只就擠出來擱著,要擠一小碗。

“半年從來沒出過事,很辛苦,我是說殷殷和中立,他們好像也習慣成了自然。差點露餡是我給招工的跳舞,熱天,我從來不愛出汗,那次來招工的有一大批,在公社跳。

“跳完了有個女的說你怎麽胸前出汗,背上不出汗?胸前一大片都濕了。走到我面前看,不是周圍有男的,她差點要解我的衣服。咯咯……”

她背彎了起來,雙肩在抖,聲音竟聽不出在哭還是笑。她抖索著在掏手絹。

白姬等她平靜下來了又問:“娘剛才問你白駒呢,他後來……”

子羽欲開口,已站起走了過來。

“你不準聽!“她扭頭道。

“不聽就不聽”,子羽乃旋踵,坐到玉魂床邊去了。

蔣萍端坐著舉頭望月,像對月亮說話,又像聲音從月亮反射過來:“別笑話,我們那一次,從上午起,一直到晚上,像只餓了很多年的餓虎……不曉得他好久走的,我醒來他都走了……”

她悠悠地站起身子。

“坐一下”,子羽出來說,“白嬸問了兩次,莽子後來呢。

“既如此,看來你們都不知道,這成了只有我知道。

“我聽他說,有兩次,他要到鹽井,奇怪,都肚子痛,走不得路。而他自己說,是個從來不肚子痛的人,哪怕就是吃下去蒼蠅,肚子都不會痛。

“他說的是不是真話,白嬸?”

白嬸把頭點了點。白姬:“真的,從小沒聽他說過肚子痛。”

“他第三次去鹽田,途中正好碰上地震,路斷了,形成一條深溝。”

“他繞過深溝再走,餘震來了,前面又是個斷裂帶,如是者三次。這樣,他便倒回去了,覺得是天意,我也覺得是。可是他又說他說的天意不是上天,是什麽,他沒有說。”

他說完了。三個女的都沒有說話。白嬸和白姬當然是不好說什麽。蔣萍則看不見她面紗下的表情。

“那他沒有寫信,給你?”白姬終於問了一句。

“我的信都是羅中立他們幫我收,太多了,只有我家裏的信,才會拿給我看。”面紗後面軟軟的聲音。

“原來如此,”子羽幫著解釋一句,“他信封上如果落名字,白駒,可能就好了,反正這家夥給我的信是從來不落名字的,連地址都不寫全。”

下次,子羽去接她來,看熟睡中的女兒。

晚餐飲了點酒。蔣萍忽問白嬸:“娘,我們兩個哪個的命更苦?”

前次她無一字言自己苦,還總是笑。

子羽見能說會道的白嬸成了啞巴,舉杯給白嬸碰了個杯說:“我看白嬸過得很灑脫。蔣萍,從這兩次打交道看,你也很灑脫。”

“哼,我像這副樣子,你說得出口,說我過得灑脫!”

子羽不由一楞,便趁機說道:“蔣萍,你說出來吧,你臉為什麽弄得這樣,你說出來了看我們有沒有辦法。這裏都是你的親人,我雖然不是,我是白駒最好的朋友。”

他為“逼話”不惜自封白駒最好的朋友。

“死莽子!”白嬸重重說了一句。

蔣萍由啜泣而至放聲嗚嗚地大哭起來,“娘,你說什麽呀!”

白姬忙把她抱著:“好了,好了!”

“讓她哭。”子羽獨自飲著酒說。

“我為了解脫”,蔣萍拭幹淚水說。

“我還以為,我一直以為我是為了顧大局,安定團結。我從頭說起。我回來是廠長去招的我,去了三次。前兩次我在餵奶,東推西推,找借口不走。

“我其實還是很矛盾,織錦廠全國都有名氣,而且我會刺繡,老師叢菲教我的,不是自誇,可能還青出於藍。織錦廠對我最合適不過。想著他既然兩次都點名招我,羅中立他們幫我分析,可能還會來。

“果然,廠長第三次又去了,我進了廠才曉得,他兒子是京劇團的武生,比武招親的時候去會過我,這次他用這套辦法,找他爹把我弄回來了。

“不料進廠後引起了大事件,因為我太出名了,想我的還有比廠長官大的,大幾級,鬧得不可開交。

“其實我一個都沒有答應。我們廠可是市裏的臉面,經常有外賓參觀,產生很多稀奇古怪的糾紛和謠言。

“我平白無故想死,覺得死了算了。

“在大街上遇到個頭陀,給我塗臉的藥。頭陀說我與其死,不如學他自殘並苦行。我說好!內心深處,真的是好!

“因為我是用我的臉面,保存了市裏的臉面,所以你看對我多麽好,給我單獨的車間,而且還分了宿舍。”

不覺間,玉魂學會了針線。

白嬸發現她會針線,是見她花半天的功夫,將一條筒裙的一頭縫上了,還縫上兩條背帶,做成了一個背包。

向背包裝進去兩本不知是爹還是叔叔娘娘讀過的破書和一支破鋼筆。

這天上午,她背著這自己做的書包坐在屋外壩子上,對著那座石磨。油蛉在草叢裏淺吟,蜻蜓在低空表演飛行,小河漲水送來了飄浮物,這些都引不開她的目光。

白嬸、白姬,甚至連鄰居叔叔娘娘,個個都抹眼淚,這天是小學開學的日子。

玉魂已到上學年齡,但是沒有戶口。

白嬸、白姬早就在為這事奔走。

其實這事只要蔣萍認她是自己的女兒就可解決。

可這一來已經隱姓埋名的蔣萍、消失的白駒將要曝光。

蔣萍就像個隱士一樣,不知今歲何歲,也忘了女兒有幾歲。

每天玉魂坐在石磨前,就算下起雨來了,她自己不走,誰也拉不動她。驕陽下也是一樣。她屁股下像有個吸盤。用力拉她,她便嘰嘰叫。

石磨所見世面多矣!辛亥革命保路風潮中的哥老會和同志軍就是從這河對面的大路湧入市區,之後一次次的革命、戰爭和運動,止於辦公社食堂。

現在的島上人家根本用不著這麽大的石磨,任由雨打風吹去。

石磨殘缺不堪,但是還在,真是個奇跡,它註定將作為文物保存下來。

現在玉魂天天都與它守望相助,他們互相成了對方的一部分。玉魂一天天變得沈穩起來,盡管她因為吃得比過去少了,一天天變得更輕,幾乎沒有重量。

有一天人們看見石磨側邊開了一些花,這些花不知是怎麽長出來的,甚至不知是植物還是甲殼類動物或無機物,花在陰雨天就是石磨的顏色,陽光下慢慢變成灰綠,又轉成灰紅,近似於瓦蓮花的顏色,但是單瓣的,沒有花柄,於是看上去就像雕刻出來的。

島上人有說是祥瑞的,也有說是妖魅的,都只在背後議論,都認為這無論好壞都只會對白嬸家應驗,所以也沒有人來碰它。

人們現在才悟出,石磨開花與玉魂上學有關系。

她像這樣過了許多天,日頭下,人們看見她在消融,越來越瘦。像化成了一朵小小的雲,就在石磨上方一點兒的高度。

由於大氣折射,整個城市,大街小巷都出現了一朵朵不同尋常的雲,和雲朵下坐著的許多孩子。

大街小巷議論聲四起。

白嬸終於為玉魂辦好了戶口。

玉魂上學這天,容光煥發,變得更好看了。她過去就是白得透明而已,今天說她像個小仙女也不為過。

她自己縫的書包經白姬加工過,非常漂亮,她便背上了這用筒裙改成的書包,包內除那支破鋼筆外,還有新文具盒和鉛筆、橡皮擦,白姬頭天去學校交錢買的書和本子。

婆婆、娘娘送她到學校。第一堂課下課她自己走出來,她雖然又瘦又輕但就像個小公主,她的新筒裙又這麽漂亮,小同學們都過來圍著她,她忽跌倒在地上。

她又變成了一小朵雲,仍有五官,而筒裙也膨脹開來,貼地飛去,慢慢升高,她變成一朵穿著花衣服的雲。

雲飄過校門,婆婆、娘娘還站在那裏。所有的人一時間都變呆了。

然發現一個戴面紗的女子,這女子一直在跟著雲跑。

至少數百人,包括大人和小孩都見證著這動人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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